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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童年(5)

他突然握住我的双手,轻轻地颤动着。“别看你又轻又瘦,但是你的骨头很硬,长大后肯定是一位大力士。你听我讲:你让雅科夫舅舅指导你弹吉他吧!你年纪还小,学起来一定很容易!真的!对了,别看你人小,脾气倒挺大,你不爱你的外祖父,对不对?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“除了你外祖母,这一家子人我都不喜欢!”“那么,你爱我吗?”“你不姓卡希林,你姓彼什科夫,你和他们血统不一样,你属于另一个家族。”他突然抱紧了我,低低地说道:“唉,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,那该有多好!我会使人的心全都燃烧起来。噢,小弟弟,我得工作了,你快走吧。”

他将我放在了地板上,向嘴中放了一把小钉子,又将一块湿漉漉的黑布绷得紧紧地,钉在一块大的四方木板上面。

没有想到,这竟是我最后一次与他讲话。没过多久,他便死了。

在我们的院子中,挨着围墙的位置放着一个橡木做的十字架,主干很粗大又多节。它在那儿静静放置了很长时间——我刚来这个家时就看到它了。那时它很新,颜色微微发黄,然而过了一个秋季,就被雨水淋得发黑了。

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购来预备放在她老婆的坟墓上的,他曾经许过愿,要在她去世一周时,将这个十字架背到她的坟上去。

那天恰是刚入冬的一个周六,天气十分严寒,外祖父与外祖母一大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到墓地追悼亡魂了,而我由于犯了错误被关在家中。

人们来到了院子里,舅舅们身穿黑色的短皮大衣,将十字架从墙上扶起,格里戈里与一个陌生人抬着横木的两边,很吃力地将重重的十字架主干放在“小茨冈”那宽大的肩膀上面。由于太重,“小茨冈”打了一个踉跄,随后两腿一分开又站稳了。

“怎么样,能背动吗?”格里戈里关切地问。“不知道,这东西很沉。”米哈伊尔舅舅在一旁怒气冲冲地向格里戈里叫道:

“瞎鬼,快开大门!”雅科夫舅舅说道:

“瓦尼卡,你真不嫌害臊,我们两个人加起来都没有你的劲大!”

格里戈里将大门打开时,严厉地叮嘱伊凡说:“要小心点儿,千万别累坏了自己!上帝保佑你!”“别再啰嗦了,秃驴!”米哈伊尔舅舅再次大叫了一声。

院子中的人都笑了,大声地议论起来,似乎都为抬走这个十字架而兴奋。

格里戈里·伊凡诺维奇拉着我的手来到染坊,告诉我:

“今天你的外祖父可能不打你了,他的眼神格外和气。”

在染坊,他将我放在一堆预备染色的羊毛上边,亲切地用羊毛围住了我的肩膀。他闻了闻升腾在染锅中上方的蒸气,若有所思地讲道:

“可爱的小家伙,我与你的外祖父相处了近三十七年了,他所干的每一件事情,我从头至尾都特别清楚了。以前,我们是一对要好的朋友,一起做起了这桩生意,一起想点子。你的外祖父非常聪明,后来,他就成了老板,而我不行。你不明白人家为什么那样说,为什么那样干,但是你要清楚每一件事的经过。你的父亲马克西姆·萨瓦杰维奇可是一个大活宝,他就什么都明白,因此你外祖父才不喜欢他,成天排斥他。”

我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好话,一边听,一边看炉子中正在游戏的火焰。

格里戈里的个子很高,人又非常瘦,他没戴帽子,露出一双大耳朵,样子就像一个巫师。他一边搅和着滚沸的染料,一边诚恳地告诫我:

“要正视看待每一个人,即使面对一条恶狗,也要临危不惧,这样它就会退缩。”

我看到他那只架着重重的眼镜的高鼻梁,像极了外祖母的鼻子,鼻子还聚集着发青的血丝。

“等一下,发生了什么事?”他突然竖着耳朵倾听着,随后快速用脚踢上了炉门,一个箭步蹦到院子中,我也跟着他跑了出去。

我被外面的情景吓住了,“小茨冈”脸朝上躺在厨房中间的地板上。他的额头闪发着奇特的光,眉毛高高地挑着,而一对斗鸡眼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发黑的天花板。他暗紫的嘴唇微微颤动着,吐着发红的泡沫,嘴角处却向外流着血,血从两颊一直流到脖子,最后滴在地板上,好像一条条浓稠的小河。

“小茨冈”纹丝不动,手臂直挺挺地放在身子旁,只有手指还在微微动弹,碰着地板,红红的手指在太阳的映照下闪着光。

保姆叶夫根尼娅坐在“小茨冈”身边,将一支很细的蜡烛塞入伊凡手中,可伊凡拿不住它,蜡烛歪到地上,灯芯栽进血泊中。保姆捡起它,用围裙的一角擦净,再次尝试着塞到他那微微颤动的手指中。厨房中传来时高时低的议论声,好像风一样吹动着我,我使劲儿抓住了门环。

“他摔倒了,”雅科夫舅舅的语调很凄惨,还透着些战战兢兢。他脸色如土、两眼呆滞,不停地眨巴着眼睛,看上去有些筋疲力尽。

“他跌倒了,十字架砸在了他的脊背上。我们见状只好躲开了,要不也会将我们砸坏的。”

“这么说,就是你们将他砸死的!”格里戈里高声怒吼。

“是的,那又怎么样!”“你们!”

伊凡的血不停地流着,在门槛周围汇聚成一大滩血,最后变成了黑色的。“小茨冈”还在不停地吐着粉红色的泡沫,并发出做梦般地哼叫声。我感觉他逐渐消瘦了,身体伸得越来越平坦,紧紧地贴在地板上,而且随时可能陷进地板下去。

“米哈伊尔骑马去教堂喊父亲了,”雅科夫舅舅低低地说,“我雇了一辆马车赶紧把他拉了回来。咳,多亏不是我自己背着主干,否则受伤的人就是我了……”

保姆还在往“小茨冈”手中塞蜡烛,蜡油与她咸咸的泪水同时滴在“小茨冈”的手掌里。

格里戈里粗声粗气地说:“笨蛋,你将蜡放在他头一边的地板上就行了!”“知道了。”

“你将他的帽子摘下来!”保姆将伊凡的帽子摘了下来,他的后脑勺挨到地板上时发出了一种沉闷的响声。随后他的头朝一边歪去,血从一边嘴角向外淌,流得比刚才还要多。就这样,过了很长时间。我一直在等“小茨冈”歇息一会儿就站起来,坐在地板上面,吐了一口唾液说:

“真热啊!”每天午觉醒来,他总会这样做。可是这次他却没再起来,反而慢慢地消瘦下去。太阳已经照不到他了,光线变得很短,只能射到窗台上。“小茨冈”的脸庞透着阴森的黑色,手指已经停止动弹,嘴角处的红色泡沫也消失了。在他的天灵盖附近,插着三支蜡烛,它们摇曳着金黄色的火焰,射在他黑得铁青的头发上面。

保姆跪在地上一边哭,一边小声地念叨着:“你是我最亲爱的小鸽子,讨人喜欢的小宝贝!”我既害怕又寒冷,便爬到桌子下面躲起来。过了一会儿,外祖父身穿一件貉绒大衣,迈着极其沉重地脚步走了过来,外祖母穿着一件带着毛领子的皮大袄跟了过来,在他们后面的,还有米哈伊尔舅舅、几个孩子们,以及许多陌生人。

外祖父用力将皮大衣丢到地板上,怒吼道:“你们这群混蛋!你们毁了一个多么精明能干的小伙子!再过五六年,他可是无价之宝呀!”地板上堆了很多衣服,挡住了我看伊凡的视线。我从桌下爬出来,不小心碰到了外祖父的一只脚。他一下将我踢开,攥紧了红红的拳头骂着舅舅们说:

“你们这群兔崽子!”他一屁股坐在长凳子上,抽噎了几声,但却没有见到他的眼泪,只发出了轧轧的响声,外祖母悲痛欲绝地说道:

“我心里清楚,他是你们每一个人的眼中钉。哎,凡纽什卡,你这个小傻瓜啊!我该怎么办啊?我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呀?老婆子,最近几年上帝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,你说呢?老婆子?”

外祖母此时已经全身趴在了地板上,用两只手不停地抚摸伊凡的脸颊、脑袋、胸部,冲着他的眼睛喘息着,抓住他的手揉搓着,将蜡烛都碰翻了。随后,她慢慢地站起身,整个脸都变黑了,恐惧地瞪着双眼,可怕地低声喊道:

“滚!都给我滚出去,你们这群可恶的畜生!”于是,除了外祖父,其他的人都四散着离开了。

“小茨冈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人埋掉了。

夜里,我躺在一张非常宽大的床上睡觉,身体牢牢地被裹进卷成四层的大被子中,静静地听着外祖母向上帝祈祷——外祖母跪在地上,用一只手按着胸口,另外一只手不紧不慢地、间歇性地在胸前画着十字。

外祖母祷告完毕,静静地脱去衣服,认真地将它叠好,放到角落处的箱子上,紧接着走到床前,我佯装睡得非常香甜。

“我亲爱的小鬼,你又在装睡呢,你根本没有睡着吧?”她轻轻地问道。“听我说,我的好孩子!唉,把被子给我!”

我禁不住“扑哧”笑出了声,然后听到她粗声粗气地对我说:

“噢,你竟敢和我这个老太婆装相!”她抓着被边,使劲地往回一拽,我在空中打了好几个转儿,然后扑通一声落进柔软的鸭绒褥垫上面,她嘻嘻笑着:

“怎么样,小强盗?没尝到甜头吧?”有时,她祷告很久,我会真的睡着了,就无法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的了。

通常情况是这样的,哪天她有了烦恼、家里发生了吵嘴、打架等不愉快的事,哪天她祷告的时间就会长一些儿。听她祷告非常有趣,外祖母总是将家里的事从头至尾对上帝说一遍,然后伏在地上,最开始,她常常在低声细语,接着就会嘟嘟囔囔地说起来:

“上帝啊,您应该知道,每个人都要过好日子。米哈伊尔是我们家里的老大,他应该在城内住,叫他搬往河对岸去住,会令他感到不公平。还有就是,那里是没有人居住的新住宅,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。可是他父亲,我那个臭老头子却非常喜欢雅科夫,对那孩子有点儿偏心,我的老头子非常执拗,唉,上帝啊,我请求您开导他一下吧。”

她用两只大大的明亮的眼睛,看着发暗的圣像,冲上帝恳求道:

“上帝啊,求您给他托个梦吧,让他清楚该如何为孩子们分家!”

她诚恳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,然后跪在地上磕头,她硕大的脑袋嘣嘣地敲着地板,然后又挺直身子,严肃地说:

“同时请您给瓦尔瓦拉一些快乐吧!她是不是惹您生气了?是不是她的罪过比其他人的罪过还大?为什么要让她走到今天这步田地:一个身强力壮的女人,成天浸泡在痛苦之中。上帝啊,还有,您别忘了格里戈里,他的双眼如今愈来愈坏了,如果瞎了的话,他就必须去要饭才能活下去,对他简直太不公平了!他为我那个老头子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,您觉得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吗?噢,上帝呀,上帝呀!”

“还有什么呢?”她略微蹙起眉头,喃喃自语地回想着,“噢,请救救所有的正教徒,同情同情他们吧!请宽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家伙——您明白,我不是故意的,我当时太愚昧了。”

她长长地叹着气,柔和地、略显知足地说:

“您什么都明白,我最亲爱的上帝,您无所不知,我的上帝呀。”

我十分喜欢外祖母口中的上帝,因为他和外祖母是那么接近,外祖母什么事情都对他倾诉。我经常请求外祖母:

“给我讲讲上帝的故事吧!”她会非常乐意,把嗓子压得低低的,怪异地拉长了字音,以严肃的口吻对我说着上帝。她喜欢紧闭双眼,直起身体坐好,将头巾散到头发上,她会说上很久很久,一直说到让我进入梦乡为止:

“主就坐在那里……有人赐予不幸,有人赐予快乐。”外祖母同样摇晃着头微笑,我问她。“这些是真的吗?你都看到过吗?”“我没有看到过,但我确定那是真的!”她若有所思地答道。

“人不会看到上帝——否则双眼会瞎的!只有圣徒才能瞪大双眼看他。至于天使,我倒是看到过。有一回,我站在教堂中做祷告,祭坛上面便出现了两位天使,他们的身体周围笼罩着云雾,他们的翅膀尖儿贴在地上,就像花边,又像绫罗细纱,他们围着宝座来回走着,为伊利亚老神甫帮忙:老神甫正举起那苍老的手向上帝祷告,他们便扶住他的肘弯儿。他老得两眼都瞎了,却和我一样看到了那两位天使,他兴奋得愣住了,内心激动得不得了,泪水不住地向下流——哦,多么美好的情景啊!哦,廖尼亚,我亲爱的孩子,不管是上界或是人间,凡是上帝赐予的东西都是好的,真的是好极了!”

“我们这里好吗?”外祖母在胸部划着十字,答道:

“我非常感谢最伟大的圣母——所有的一切都好!”听完我有点糊涂,我不愿意承认这的一切都是好的,我甚至觉得,这儿的生活愈过愈糟。一日,我经过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,看到纳塔利娅舅母身穿着白衣服,双手按着胸口,在屋内乱窜乱叫,她的声音非常低,然而十分可怕:

“噢,上帝,将我召回去吧,将我带走吧!”我明白她的祷告词,她也不想待在这里,就像格里戈里一样,总在叽里咕噜地讲这种话:

“我宁肯瞎了双眼要饭去,也比待在这里强!”我其实很希望他快点儿变瞎,那样我就可以为他领路了,我们一起四处要饭。我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对他说了,老师傅面带微笑回答道:

“那好吧,我们一起去要饭!我在城里四处吆喝:大家来看吧,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·卡希林的外孙!那该多么有趣。”

我发现,纳塔利娅舅母黯淡的双眼下面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,蜡黄面庞上的嘴唇也在发肿。我问外祖母:

“是不是舅舅打她了?”她深深地叹息一声,答道:

“他总是偷着揍她,这个该死的家伙!外祖父不准揍她,然而他就天天晚上打。”

她的高兴劲儿又上来了,接着说道:“你舅舅如今下手没有过去那么重了!如今只冲着她的牙齿、耳朵打上几下,抓一会儿辫子,就结束了。过去啊,欺负起她来就是几个小时!你外祖父有一次揍我,从复活节第一天中午祈祷的时候,一直揍到夜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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