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良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：跑！继续跑！有多远跑多远！
他愧疚，他恐惧，他怕死，所以他唯有逃避。
小梨花那希冀的眼神又浮现出来，在卫良脑海中盘旋，仿佛成为他的梦魇，不断的拷问他，折磨他。
卫良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。
曾经，老骗子也是这么死的。
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，老骗子带着卫良去行骗，结果骗局被戳穿，老骗子被人活活打死。
而卫良并没有挺身而出，他跑了，就像一个懦夫，独自苟延残喘的活着。
每每想起老骗子，卫良心头都如同被针刺了一下，说不出的疼痛。
他曾问过自己：假如当初我没有逃避，我像个英雄一样站了出来，那么结局会怎样？
答案显而易见：或许卫良会死，但他问心无愧。
卫良终究是怕死的，与死亡相比，问心无愧是那样苍白可笑。只要活着，才有机会拥有一切，而死了便一了百了，灵魂坠入深不见底的地狱中，在黑暗中永无止境的轮回。
现在卫良似乎发现自己错了，也许问心无愧的死去比苟延残喘的活着更好一些。死亡并非失去了一切，起码得到了尊严；而他现在虽然活着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懦夫，终日自怨自艾，沉浸在幻想中：总有一天，我会成为英雄的！
可他的所作所为，配称之为英雄么？
“我不管别人怎么看，反正在我心中，卫道士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。”
小梨花坚定的话语在卫良脑海中盘旋，卫良仍记得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，就像黑夜中最亮的星辰，给他冰冷的心灵带来一丝温暖。
那个单纯的小姑娘，是那么毫无保留的相信卫良，在所有人都瞧不起他，甚至他自己都感到自卑的时候，唯有在小梨花心中他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。
而这个“英雄”，却在她最危险的时候转身跑了，就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。
卫良仍记得小梨花的表情，起初她是那么的害怕，可看到自己之后，她又是那么的勇敢。这需要一种多么庞大的信仰？而卫良的逃跑，却将小梨花的信仰击碎，同时还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。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卫良躲在一颗梧桐树后，神色癫狂，不断拿头撞树，撞的头破血流。他唯有加强肉体的疼痛，来掩盖心灵的创伤。
隐隐间，他听到小梨花与阴司妖主的对话。
阴司妖主戏谑道：“你瞧，根本没人来救你。”
她的声音是那么尖锐，如同一根根带毒的刺。
小梨花仿佛傻掉了，嘴里只是喃喃重复着一句话：“卫道士会来救我的，一定会的，就像五年前一样。”
卫良忍不住转过头去，偷偷望着小梨花的身影，苦涩道：“就算我去了又能怎样？白白送死而已。”
他心头另一个声音响起：“可是，你现在算活着么？”
卫良呆若木鸡，忽然想起一句话：有的人活着，却已经死了。
或许，从卫良抛下老骗子的那一刹，他便已经死了，因为那一刻，他彻底破灭了自己的英雄梦，用事实证明他不是一个英雄，只是一个懦夫。从此之后，他便沉浸在痛苦与自责之中，依靠幻想来麻痹自己。
心中的那个声音又问：“苟且活着真的那么重要？”
卫良迷茫，不知如何作答。
心中那个声音道：“总有一些东西，比生命更加重要。比如说梦想，比如说守护。”
卫良那双暗淡的眸子里忽然有了一丝亮光。
心中的声音道：“现在，你有最后一次机会完成自己的英雄梦。不要让小梨花失望，也不要让自己失望。”
卫良的眸子越来越亮，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。
“对啊，我的英雄梦。”
他做了半生烛火，终于决定做一次烟花。哪怕只有瞬间的璀璨，无与伦比的光明却能照亮迷失的灵魂。
卫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，一步步朝阴司妖主走去。越接近阴司妖主，他颤抖的便越厉害，步伐虽然缓慢，却不曾退缩。
不一会，他便来到阴司妖主面前。
小梨花眼中迸发出神采，哽咽道：“我就知道你不会撇下我独自离开。”
阴司妖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，调侃道：“呦，绝世高手回来了。”
“放开她……”卫良咽了一口唾沫，低声说。看的出来，他很害怕，目光闪躲游移，根本不敢直视妖魔。
“你竟敢命令我？”阴司妖主仿佛听到一个笑话，问：“你敢再说一遍？”
卫良深吸一口气，说：“放开她！”
阴司妖主森森道：“找死不成？”
“你……”
卫良六神无措，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。
心中的声音告诉他：“不要怕，这一刻，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啊！”
我是英雄？没错，我是小时候自己憧憬的那个为了捍卫人间正道，不惜豁出性命与妖魔抗争的英雄！
卫良不再怕了，他扬起梨木刀，一刀斩向阴司妖主的头颅，喝道：“放开她！”
连心妖童怒喝一声，瞬间将卫良击倒。在他面前，卫良是那么的脆弱，就像一个气泡。
可是卫良没有死，他穿的那件道袍是小和尚送的法器，有较强的防御作用，替卫良分摊了大部分力道。饶是如此，他仍然受伤不轻，五脏六腑都火烧一般的难受。
“放开她！”他吐出一口血水，挣扎着站了起来，再次举起刀，朝阴司妖主砍去。
连心妖童又挥出一击，比上一次更加猛烈。
卫良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，在空中划过一道血线，飞出十数米，砸的地面尘土飞扬。
“烦人的苍蝇，这下应该死了。”连心妖童冷冷道。
小梨花剧烈挣扎着，哭喊道：“卫道士，你怎么样了？”
卫良身躯轻轻颤抖，艰难的站立起来，对小梨花咧嘴一笑，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齿，嘶哑道：“我没事。”
他颤颤巍巍，又来到阴司妖主面前，目光无比执着：“放开她！”
阴司妖主饶有兴致道：“我若不放呢？”
卫良喘着粗气，道：“想杀小梨花，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。”
他又举起刀，朝阴司妖主砍去。
连心妖童本欲出手，却被阴司妖主制止。她不躲不闪，任由梨木刀砍在头上。
就像一片羽毛击在磐石之上，阴司妖主毫发无损，这样的攻击对她来说连挠痒都算不上。
“啪。”卫良又固执的挥出一刀，打在她头上。
阴司妖主笑道：“飞蛾扑火，以卵击石。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？”
卫良不理会她，再次抬起手，朝阴司妖主砍去。
阴司妖主有些厌烦了，闪电般伸出手，捏断卫良的手臂。
卫良痛苦嘶吼。
阴司妖主漠然道：“废了你的右手，看你还怎么砍我。”
可卫良还有左手。
梨木刀举起，落下，又敲击在阴司妖主头上，喝道：“放开她！”
阴司妖主又将卫良的左臂捏断。这一次，他再也举不起刀，两臂均已残废，软绵绵的垂着。
可是他还有两条腿。
卫良用尽全力，朝阴司妖主踢去。
阴司妖主又将他的双腿打断。
卫良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，百孔千疮的躯体趴在地上。可他仍仰着头颅，直勾勾的盯着阴司妖主，口中不断说：“放开她。”
小梨花心如刀绞。
“你好烦人。”阴司妖主冷冷道：“我都把你打成了废人，为何还要喋喋不休？四肢均断，你这个可悲的凡人还怎么阻止我？”
卫良蠕动着身躯，爬到阴司妖主脚下，张开口咬住她的裤腿，含糊不清道：“只要我还活着，就不允许你伤害她。”
“我应该将你的舌头割掉，将你的牙齿打烂，那样你就再也没办法烦我了。”阴司妖主一脚踢在卫良腹部，将他击飞出去。
他重重摔在地上，嘴巴里、鼻子里、耳朵里不断有鲜血涌出，已经要不行了。
小梨花哭泣道：“卫道士，你怎么样了？”
卫良躯体颤了颤，奋力抬起脑袋，尽管眼睛已经被鲜血浸湿，他仍能看到小梨花的轮廓，笑了笑，颤声道：“小梨花不哭，我很开心，因为我明白了自己为何而活。”
他艰难的，一点一点的，用比蚂蚁还慢的速度，再次逼近阴司妖主，所过之处，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路。
阴司妖主诧异道：“真固执。”
潘玉在下方默默的看着，一开始他认为卫良十分愚昧，逞匹夫之勇。可现在，他的目光里却多了一丝敬意。他一直认为卫良是自卑而懦弱的，现在才发现，那个凡人比谁都要勇敢。
二师兄瞥了卫道士一眼，又迅速低下头，嘴角带着一丝苦涩。面对妖魔，仅有的两个修士下跪求饶，唯一站出来与之抗争的竟然是个凡人，多么讽刺。
终于，卫良爬到阴司妖主面前，从喉咙里挤出三个虚弱的音节：“放开她……”
阴司妖主一把扼住他的脖子，森冷道：“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，你再敢吐出一个字，我现在就杀了你。”
“放……”
“轰！”
阴司妖主将卫良的脑袋戳进泥土里，就像一根大萝卜。
卫良再也不动弹了，那被迫害许久的身躯软绵绵的趴在地上，死气沉沉。
小梨花发出惊恐的尖叫，挣脱着想要来到卫良身边，可与阴司妖主相比，她实在太弱小，哪怕用尽全力也不能逃脱魔掌。
卫良的意识已经陷入无尽黑暗中，不断的盘旋，翻转，搅得他头晕眼花，小梨花的尖叫将他拉了回来。他心里很难受，也很愧疚，想要说话，却发不出声音，唯有用布满鲜血的手指动了动，颤抖着在地面上写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：对不起。
小梨花呆滞，这一刻，她终于相信卫良只是一个凡人，他不会道术，没本事斩妖除魔，弱小的只需妖精三拳两脚就能把他打趴下。可是……卫良在他的心中反而更加高大。假如他是绝世高手，与阴司妖主抗争合情合理。可他只是一个凡人啊！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，在明知毫无希望的情况下，他没有像潘玉一样下跪求饶，反而用孱弱的身躯保护着小梨花，用坚定无比的声音对妖精说：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。
她清晰记得，卫道士一次次被妖魔击倒，又一次次爬起来，看似愚笨，却执着的令人心酸。
小梨花泣不成声，咽声道：“卫道士，我不恨你。你是不是绝世高手又有什么关系呢？起码在这一刻，你是我的英雄。假如有来世的话，我还是要一辈子跟随你。”
卫良身躯一颤，巨大的感动环绕心头，手指欢快的抖动，在地面上画出一个笑脸。
小梨花痴迷的望着那个笑脸，两撇弯弯的眉毛，一个上扬的嘴唇，多么像卫道士的面庞啊。
卫良再也没了声息，应该是死了。
“这个烦人的家伙，命倒是硬。”阴司妖主还不放心，又补上致命一击。
她的攻击忽然止住，卫良的身躯周边生出一层透明的结界，将他残破的躯体保护在内。
阴司妖主大奇，又攻击几次，均打不破结界。
连心妖头诧异道：“这是为何？”
阴司妖主喃喃道：“我早说这凡人不同寻常，果然如此呢。”
“要死了么？”卫良心头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，无尽的黑暗将他包裹。
昏沉间，他看到一抹亮光，纷乱的记忆从脑海中涌现出来。
是那个美梦，他从小到大经常做的美梦。不过每次醒来之后，梦里的情景都记不起来了。但这一刻，梦中的内容却清晰起来，宛如发生在昨天。
在梦中，他好像去东海屠过龙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