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绘是小楠的女朋友，会弹钢琴，文静、纤细、敏感，气质出众。
小楼说起这位未来的弟媳时语焉不详，总好像还藏着些什么，我说：“你弟弟是该有个女朋友了，总不能和你一样吧。”
她气得直瞪我，说：“她不吃肉，有腥味的东西几乎都不吃，那么瘦，还拼命节食。”
“很多人不是都这样吗？”
“她喜欢吃生蚝，生吃都没问题。”
“生蚝确实很好吃啊……”我想到了另一件事上，狐疑地打量了下小楼，她歪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。
突然，她说：“生蚝是助性的。”我和她都沉默，过了好一会儿，她终于忍不住说：“我可看不出我弟有这出息。”
这姐弟！我装作没听见，不搭她的话。
小楼租下隔壁的店铺后比任何时候都缺资金，厨房里昼夜不息地在煮东西，她把能发动起来的人都招来帮忙，她妈妈帮她清洗材料，她爸爸偶尔充当下手，小楠被她赶出厨房，有他在还要多出只手阻止他把食物吃光。好几个月没见，觉得小楠明显圆润了不少，他坐在沙发上皱眉头，正在和女友通电话。小楼反倒瘦了，手上又是勺子又是刀子的，我站在门口跟她说话。
“一会儿叶绘过来吃饭，你看看这些生蚝怎么样？”
“挺新鲜的，生吃吗？”
小楼鄙夷地看了眼客厅，小楠这会儿笑得很开心，忽然从沙发上蹦起来，跑了出去。
“你有什么好主意？”
“胡椒浸生蚝？”
她点点头：“用盐和白胡椒做调料，不加任何调味料，原汁原味。”
叶绘进来时，锅里还煮着白胡椒碎，听说特意为她准备了喜欢的菜，她显得很客气，拉着小楼说话，小楠陪坐一旁。叶绘和小楼描述的差不多，肤色有点儿透明的白，仿佛可以生吃的生蚝，她的魅力是骨子里透出来的，多一点修饰都是累赘。
由于第二天要出门几天，吃完饭我便告辞了，小楼与我一起下楼，留他们说悄悄话。
“我不看好他们。”她突然说。
“弟弟早晚要结婚的啊……”姐弟间再怎么吵架，感情还是深厚的，何况还是双胞胎。
“你看我弟那傻样！叶绘是个有故事的女孩，很聪明也很内敛，我弟不懂那些，他根本不了解人家。”
女孩子长得漂亮，没有些小故事怕也没人会信。
收拾行李时我扔了一册《约翰？克里斯朵夫》在包里，准备飞机上看，每隔几年我会重新看一遍。忽然从里面掉出几张纸条，字迹有些模糊，还印有油脂、水渍的痕迹，内容大约能分辨出，不像我写的，起码我很少会一笔一画写得这么端正，一眼看去跳出几个“蚝”字。
我想起有一次聚会上，正在一口一个吞生蚝的商务男大声说：“男人应该多吃生蚝。”
“是啊，法国人说这是‘海中牛奶’，增强消耗掉的精力……”
“它的蛋白质和微量元素，有养肝益肾和养血生精的功效，消耗大的话……”
餐会上的海鲜并不多，每每端上便很快见底，对海鲜的鲜美很少人真的不喜欢。一个喜欢吃生蚝的人认为，只加柠檬汁带着海水咸味的生蚝是大海的恩赐，任何其他的烹饪方式他都不能接受，简直就是糟蹋。一对在海边长大的男女表示赞同，更多人喜欢吃碳烤，用蒜蓉、姜末等佐料去掉生蚝的腥味，吃起来很性感。生吃对生蚝的海域来源要求很高，必须非常新鲜优质。吃惯法式菜的人喜欢芝士焗生蚝，法式餐中有芝士焗蜗牛，生蚝的创意来自于此，肥肥嫩嫩的生蚝搭配香浓的芝士，烤出芝士的奶香和生蚝的香甜，带给人无尽的享受。
去厦门的飞机差不多一个小时，天气很暖和，走出机场就有公车去市中心，城市不大，一部车就能游览大半个城市。
我在酒店放下行李后就直奔码头，岸上都是等着去鼓浪屿的游人。天气大好，阳光暖洋洋的，下了船跟着路标随处逛，不容易迷路。岛上的花园房像七十年代台湾电影里的，仿佛随时会走出一个林青霞。红色砖墙楼上，圆拱型的走廊，小时候常能看见这类房子，像是电视剧《十六岁的花季》里站在学生宿舍楼上，向楼下一张望，来的是白雪还是陈菲儿呢？选择民宿落脚的话，天井里有小花园、迷你咖啡吧。美食一条街上不仅当地特色让人流连，还有很多异地风味，游人熙熙攘攘挤满一条街。幸好不是假期高峰，离开特别热闹的美食街，其余景点则比较清静，买门票不用等很久。
三月的厦门，白天很热，海里有男人和狗在游泳，拍婚纱的赤着脚，摄影师和化妆师们都穿着衬衫，衣服单薄，沐浴在阳光里一点都不冷。我穿着大衣和黑色毛衣，加上牛仔裤和长筒靴，简直像从另一个星球来的。道路高低起伏，很锻炼脚力，走在前面的一对母子，母亲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吓唬儿子说：“你再不好好念书，我就把五指印按在你脸上。”
人气颇高的奶茶铺里，很多人留下了爱情箴言，我看了几张，字写得都很好看，怕字丑丢人就什么也没写，对着好看的奶茶杯端详了半天，决定拍照给小楼瞧瞧。
岛上吃海鲜的人很多，除了度假游玩，专程跑来吃海鲜的也占了很大一部分。我琢磨着是不是有特别的烹饪方式，后来发现基本上都比较传统，越是新鲜的海鲜，越少讲究做法，搭配着素菜吃，每张桌子上摆得都很丰盛。我随意拍了几张照片，听到邻桌的人在谈论钢琴博物馆。
“真可惜，不能拍照。”
“介绍上说都是上百年的古钢琴，整个外壳是桃花木制成，黑白键是用乌木、象牙做的，以前只有贵族家庭才有。”
被我用作书签的那两张模糊的纸条，我忽然想起是谁写的，油腻腻的那张是菜谱，歪歪扭扭的数字是张简谱，一个精通音律的人随手在拿到的纸上写了首曲子，聚餐会上闹哄哄的人群里，一个有些醉意的年轻人写了首歌给不知名的恋人。
我很好奇，问他：“写给女朋友的？”
“嗯，不完全是。”
“你会作曲？你是音乐人吗？”
“不，我只能算个三流的演奏者。”
他上台演奏乐器，餐会上的人偶尔侧耳听几下，因为听不清，又转头继续聊房子、车子和年薪的话题，我坐的位子更听不清，只能猜想他是不是在演奏刚才创作的那首曲子。
他下台时，有几个女孩上前和他说话，他一直点头，脸上保持着温和的微笑，后来有人问他要联系方式，他写在了其中某个女孩的手心上。
人们不知因为什么在欢呼，醉酒的人脸色红润。演奏钢琴的男子偶尔和身旁的人交谈，侧脸轮廓分明，神情淡定。他长得并不很吸引人，却有种让人想去靠近的冲动。
“你弹的是刚才写的曲子吗？”我问。
他拿出来看了看，说：“好像是的，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“哎，我什么都没听见，太吵了。”
他笑了，说：“我在一个酒吧工作，有时间来听吧。”他将地址写在了那张皱巴巴的纸上，我看也没看收在口袋里，又有几个女孩跑过来和他说话，我便走开了。
现在想起来，他好像叫克里斯还是克里斯朵夫，会演奏钢琴和吉他。小楼常说吉他就是男人的把妹神器，我说：“你也不中招啊！”
“我没音乐细胞啊，听久了耳朵疼。”
克里斯写的地方我去看过一次，和朋友一起去的，酒吧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喧嚣，来者轻声细语地交流，花费小贵，我和朋友各点了杯饮料。
“你是追星啊？”
“不是明星。”
“帅哥？”
“其实还好。”
朋友当然不信我，她看了眼台上的钢琴师，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：“才艺和气质倒蛮平衡的。”我只当她是在挖苦，但她脸上现出认真的神情，听得很仔细。
“刚才那首是《少女的祈祷》，这首是《月光》，常来这家酒吧，真的要月光了。”
尽管她说得比较低声，还是有人听到了，嘴角挂着古怪的笑意。
克里斯过来和我们打招呼，他很健谈，朋友一个劲儿地调侃他，他很认真地点头。话题转到他女朋友，他才有些不好意思，我们逗他说：“她是不是你的粉丝呀？”
“她更喜欢听些流行音乐。”
“她是你的缪斯女神吗？”
“嗯。”克里斯坦然地笑了起来，“她会做一手好菜，她在厨房时我就弹琴等吃饭。”
克里斯和女友是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，女孩假期回国探亲，在聚会上一见如故，时时刻刻都想和对方聊天、见面，相见恨晚，原本不知怎么打发的时间，突然流逝得很快，女孩离别时给他做了份慢炖鲜蚝。
“一个用听觉让对方记住自己，一个用味觉留下自己的味道，你们是要浪漫致死，像《狂琴难了》那样？”
克里斯并不在意，说：“我知道《狂琴难了》，有机会弹给你们听。”
我很好奇女孩做的美食有什么特别之处：“跟别的生蚝吃起来有什么不一样吗？”
他解释说这是道传统的美国南方菜，制作方法很不一样，怕我们听不懂，把步骤写在了餐巾纸的背面，最后他把做菜秘诀给我，说：“不妨试试看，生吃和碳烤的吃法仿佛去参加普通约会时穿上合适的衣裳，而慢炖鲜蚝就像穿着性感的衣服去和恋人约会，站在镜子前会紧张又自恋。”
“像爱情刚开始时，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……”我越说越低声，他轻轻点了点头。
我没认真研究过这道菜式，现在拿出来看，餐巾纸碎成了几片。因为他叫克里斯或者克里斯朵夫，还是个钢琴师，我就将他写的纸条夹在《约翰？克里斯朵夫》中。酒吧见面不久后，他便离开了，有人说他找到了份在乐团的工作，也有人说他去了美国和女友团聚。
晚上的厦门很冷，岛上的风吹在身上直往细缝里钻，我一路小跑着去码头等船，到底还是冷，回到酒店立刻给小楼发了邮件，和她提议慢炖鲜蚝的方法。随后几天夜里着手破译起餐巾纸上的“源代码”，小楼回复说很有兴趣，还提到叶绘要来家里吃饭，小楠这几天找了很多地方买新鲜生蚝。
结束厦门的行程后，我一下飞机就拖着行李直奔小楼家。她站在阳台上冲我挥手，一进门便说：“东西都准备好了，我们开始吧。”小楠在一旁转来转去，好像很紧张的样子。我说：“不着急，一会儿有好吃的。”
小楼先过滤掉一部分鲜蚝的汤汁，倒进炖锅。汤汁煮沸后，撇去泡沫，使汤汁保留在微温状态。我将鲜蚝和一大匙磨碎的洋葱放入另一个炖锅，小火慢炖几分钟，注意观察鲜蚝边缘的卷曲。她在另一个汤锅里，加入牛奶和切碎的芹菜各半杯，用中火煮几分钟，拌入一杯浓奶酪，加热至沸点后将汤锅从火上移开，倒入微温的鲜蚝汤汁，同时放入鲜蚝、一大匙不甜的雪利酒，加盐和白胡椒调味。厨房桌子上摆了一排预热过的汤碗，每份汤上加两小匙软化奶油，还有浓汤薄脆饼干。
叶绘来了之后，要进厨房帮忙，被小楼很坚决地挡在外面：“已经好了，你会喜欢这道慢炖鲜蚝的。”
叶绘的神情难以察觉的迟疑了下：“一道传统的美国南方菜？”
我没告诉过小楼这道菜的出处，叶绘居然知道？
她笑了笑，说：“我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，以前就蛮喜欢的。”
饭桌上，叶绘很安静，嘴角挂着缓缓的笑意。小楼一直忙进忙出，小楠开始喝第二碗鲜蚝汤，感叹说：“就像热吻初恋情人的嘴唇。”
“连快要窒息了也不甘心放弃的缠绵吗？”我问。
“上次你说什么曲子来着，《狂琴难了》？听完就有这种感觉。”小楼忽然从厨房探出头来说。
叶绘抿住嘴，并没有回应。
饭后，小楠送叶绘出去了。
我也正要走，小楼说：“你相信我的直觉吗？她会爱上的人，是会让她紧张又自恋的人，她和我弟在一起时那么沉静懂事，小楠不懂她这样的女孩。”
“你弟不就喜欢姐姐型的女孩子吗？”
我立刻被她狠狠白了一眼，只差没被轰出门了。
回去的一路上，我一直想不起克里斯的长相。当时，朋友不停地调侃他：“嗨，克里斯朵夫，你和《约翰？克里斯朵夫》有什么关系吗？你写的曲子干脆就叫《约翰？克里斯朵夫的乐谱》吧，和大文豪笔下的人物同名，都是音乐家啊！”克里斯始终微微笑，眼神中隐藏的忧郁一闪即逝，神情温和。只记得他当时推着桌上的杯，说：“走了很远的路，就不能再回头了。”
我曾问他曲子是写给女朋友的吗，他说不完全是。他用音乐倾诉自己，用味觉忘记记忆，用汤汁掩埋沧海桑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