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大殿里出来，正是春雨朦胧，大太监蓝珪撑起油伞，挡在我头上。而我，拍了拍衣服上褶皱，刚要起身离宫回府，忽听赵模在我身后朗声说，“九哥，你也是要偷偷溜去万岁山赏雨吗？”
我回头就见到赵模笑嘻嘻的走过来，他居然也跟宋徽宗请辞出来了。果然，每个时代的青少年都不喜欢宴会的虚情假意。于是我也笑道，“哪里是偷偷溜去，我是正大光明的去。”
“哈哈，对，正大光明的去。万岁山雨景最美，小王还请与九哥同去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我点了点头，道，“春雨一向短暂，十一哥咱们快些吧。”
“好。”
二人说罢，急匆匆并肩向皇城东北方的万岁山走去。
现代有句话，无情最是帝王家。但我穿越到宋代两年，感觉这句话有些不妥。其实，并非无情最是帝王家，而是无情最是权重处。有权力可夺，帝王家自然是无情，而在宋代，许是因为太宗的继位存疑，从此严格禁止亲王参政，所以，除了长子外的皇子，基本上都要以务闲为终身事业。既然与政治无关，那帝王家的普通皇子自然也没必要无情。就像我与这位十一皇子赵模年纪相差不过几月，两人从小便在一起读书、游乐、赴宴，便颇有些兄弟情。
从万岁山建成那年起，我和赵模就发现了这园子里的雨景可以说美绝天下，于是几乎每次下雨都会穿过整个皇城，巴巴的赶去看。所幸，相比北京故宫，北宋皇城在规模上要小些，走一会儿也就到了。
北宋皇宫虽然规模小些，但在立体度上要胜于北京的故宫。去过故宫的人都知道，故宫的后院，其实说到底都是平房组成的四合院。而北宋皇城，却有着不少二三层的小楼，更有一条运河从汴河引水，斜穿皇城。楼台水榭，小桥流水，宋代的宫廷生活可谓情趣多多。
现在这皇城的主人宋徽宗，是书画玩乐上的行家。而皇城的女主人们也是诗情画意。这个年代还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。满宫的妃嫔，为了打发时光，也为了吸引宋徽宗，几乎无不能文擅墨。她们喜欢用自己的作品装饰自家宫院，而宋代平均文化颇高，宫女太监们耳濡目染下也略通书画，夸起各位主子的作品，夸得头头是道，搞得皇宫如博物馆一般。
皇城像博物馆，而万岁山则有点类似仙山圣地，颇有脱离凡尘人世的感觉。其实在宋徽宗以前，万岁山所在的位置是一片平地。宋徽宗继位时无子，他便请道士算命，道士表示将皇宫东南角垫高，自然会子孙满堂。一般人垫高东西，大概是堆点土就罢了。可是，宋徽宗不是一般人，他垫高东南角的东西，居然是一块块的奇石，最好是横跨大半个古代中国，从太湖运来的奇石。宋徽宗在位20多年，天下的谄媚小人争先恐后为他搜罗大石头，全国各地，尤其是从南方献上的石块堆积如山。这个堆积而成的山，便是高达150米的万岁山。
宋徽宗特别会玩，他令人在万岁山的奇石丛中珍藏了不少炉甘石，一到雨天，雨滴滴在炉甘石上，也不知激发了化学反应还是物理变化，炉甘石散出阵阵青烟，使得山上云蒸霞蔚。宋徽宗还特别会生活，他还令人在山中藏了硫磺，偌大的万岁山，鲜花成荫绿草成林，居然无蚊虫叮咬之忧，的确美哉！
我和赵模到了万岁山，赵模赏景，我招呼小太监送来萝卜、米粒，然后拉过赵模，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投喂起来。一边喂，一边想着这些吃粮食长大的小鹿，如果烤起来一定颇为美味，可惜这些都是徽宗的仙兽，万万不可食用。
正想让小太监多拿点萝卜，却见周围的仆从都被赵模赶走了，他凑近我，皮笑肉不笑的低声问，“九哥，你刚才在宴席上做了什么梦啦？”
我听他这么问，心底想这祁王还是这么八卦。可是我能跟他说什么呢？总不能说我在梦中重现了历史上的国破家亡，然后比历史还惨的是我这个硕果仅存的近支皇子也被金人咔嚓了。于是，我摆出一副纯孝的模样，道，“梦见金人派刺客行刺父皇，我在一旁奋勇护驾。”
也不知赵模是信还是不信，只见他咧嘴一笑，不置可否的说，“按理应该是这样。不过九哥，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，要不是大哥三哥在边上岔开话题，你今天这么扫兴，可又要被父皇骂蠢笨如牛了。”
我微微一笑，心想如今整个宋朝都在为收复燕云歌功颂德，这些人才是蠢笨如牛。但这些话说了也没用，所以我也不解释，于是只顾投喂梅花鹿，并不言语。
赵模见我不接话茬，又道，“九哥你何必担心，金国全族不过几十万，而我泱泱天朝，仅仅汴京就有一百五十万人，不要说拥兵百万雄兵，就是大宋一人一口吐沫也够淹死金人了。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。”说完，他更加飘飘然，哈哈哈欢笑起来。
我扫了他一眼，心想有没有搞错，中国历史上以少胜多的例子多了去了，战争中最关键的不是人数，而是暴力指数。
两人话不投机，也便无话，只是一块喂了好一会儿动物，又坐上小船在雁池中游玩起来。万岁山的白雾早已笼罩湖面，使得湖中戏水的鸳鸯看不到我们靠近，我徒手抓了几只，正有些得意。划船的蓝珪突然凑到我耳边，压低声线，沉声说，“大王，安德帝姬和茂德帝姬正在岸边呢。”
我顺着蓝珪所指的方向望过去，果然见得安德、茂德帝姬，也在远处坐船漫游雁池。她们衣着明艳，所以即使在白雾之中也看得清。我们见得了她们，她们许是也见得了我们，咯咯笑着向我们划近。
两艘船并行之时，赵模朗声道，“听八哥讲三姐订亲了，恭喜。”
在白雾中看不太清安德帝姬的蓝色，但见得她用扇子掩住半边脸，大概是害羞的样子。
“是嘛？”我颇为两耳不闻窗外事，问，“不知三姐下降谁家？”
“蔡京蔡太师的第五子宣和殿待制蔡鞗。”赵模微微一笑，进一步解说，“蔡鞗是太师最出色的公子，郎才女貌，真是绝配。”
“唉，”我看着身边两位娇艳如花的女子，又想到宋室公主的结局，心中酸涩，忍不住喃喃叹息道，“唉，三姐，蔡鞗要是能到南方做官就好了。”
“南方？九哥，你在说什么呀。”赵模听我这话，又不以为然的笑起来。
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失神讲了不该讲的话，我紧忙说，“小弟刚刚失言了。”要知道宋代有云，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去梁园总是村。在这个年代，汴梁是唯一的一线城市，跟汴梁相比，其他的地方都像是农村。所以，在当时的官员心中，出京基本算是流放。蔡鞗是帝姬的夫婿，又是大奸臣蔡京的儿子，怎么可能出京流放呢？
听我这样诅咒未来的三驸马，快言快语的茂德帝姬替她姐姐不满起来，在一旁脆声道，“对，九哥，你失言了。”
我连忙拱手，“三姐，四姐，抱歉。”
“九哥，你最爱失言，我们要替三姐罚你。”在姐妹的身边，赵模总会显得格外活跃。
我听到一愣，“罚我?怎么罚？”
“是了是了，要罚你。”茂德帝姬立即接话，然后不等我反应，她已然把双手伸进雁池，不管不顾的向我身上泼水。这边赵模见状，也学她的样子向我泼水。我不甘被泼，连忙还击，一时间雁池之中三个人闹成一团，全被池水打湿了全身。温柔的安德帝姬虽然原来只是在一旁坐着，却也因为要护着茂德帝姬不至于掉到池里，也被殃及，全身湿了大半。
“大王恕罪！”
“帝姬呀！”
我们四人还没怎样，身边的随从已经急了，七手八脚的上前连忙把我们拦住。喊恕罪的跪下喊恕罪，擦水珠的扑上来擦水珠。我和赵模的太监不敢说什么，帝姬们的身边人可都是她们的保姆嬷嬷，嬷嬷对自己奶大的孩子有着母亲对女儿的那份心疼，只听她们已经开讲了，什么这么大的女孩子还不知稳重，什么淋湿了生病可怎么办。茂德帝姬不服气的顶嘴说，明明都是九哥不好，嬷嬷真讨厌。
她的话听得我和赵模哈哈大笑，皇家的女儿，自然是千尊万贵。我偷眼见得两位帝姬莲藕样的玉臂互相挽着，水葱样的纤指提着裙子。想着她们真好看，真可爱。然而，想到她们，心底总会不经意的咯噔一声。前半生越幸福，衬托得后半生越发悲惨黯然。她们现在这般娇生惯养，可是结局……唉，对知晓后事的我来说，此情此景正所谓——
春花秋月何时了，往事知多少。
小楼昨夜又东风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雕栏玉砌应犹在，只是朱颜改，
问君能有几多愁，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