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戴停当的鳞姬来到寝殿时,却发现颛顼已像主人一样端坐席上了。他用品鉴珠宝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新妆的少女,却没有作出一句评价,只是紧锁眉峰转过头,咬牙切齿的低语:“这样不行啊……”
鳞姬被那恶狠狠的表情吓了一跳,颛顼却站起身来走到窗口,信手掀开竹帘。他缓缓振臂,一团蓝色的雾气闪着青芒在他掌心间渐渐凝聚。夕暮的空中突然层岚翻卷,细碎的雪花从冻云间筛落下来;晴波潭也随之波平如镜,片刻间结起薄薄的蓝冰。颛顼一抬手,那层薄冰便柔媚的飘离水面,像一匹绫缭似的铺开,雪花飘落在冰绡上,渐渐凝固,幻化成美丽的花纹……织满雪花纹样薄绡飘至颛顼手中,翩翩然不盈一握。他持着那冰雪化成的丝帛走回鳞姬身边,轻笼在慌乱的少女头上,却不去看她:“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你的头发了。”
这层斑斓陆离的头巾不仅可以遮掉惹眼的红发,而且谁也看不见鳞姬头上究竟有没有插代表身份的龙钗。原来这就是颛顼的用意!眼前的一切让鳞姬混乱,她下意识地抚摸头上那一片清凉,右手却被颛顼一把握住。无视少女的反抗,颛顼抚平她手心,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那里绯色雪花般的伤痕。此刻的安静青年和杀人时的残酷天帝,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颛顼呢?鳞姬怎样也想不透,只能茫然凝望着他斜飞的眉梢。
“请乐正补速速前往承露台!”侍女的通报声让鳞姬一下子回过神来,如梦初醒的抽回手;不敢再多看颛顼一眼,她头也不回地奔出芳桐馆大门。
当不熟悉地形的鳞姬抵达承露台时,已是暮色四合,晦月之夜的天空中只有寥落的星辰。因为位于苍天之岛最高处,可以眺望整片东海,乐正大典一向在这片宽阔的平台上举行。此时乐正夔姬的演奏正值高潮,她娴熟的挥手,纹样新颖的白色锦袍袖口下,露出浓淡相宜的蓝紫两色衬衣,重重叠叠,宛如凝露绽放的朝颜。一片筚篥尺八,编钟云磬的声响中,夔姬的“烟风”之声像树海中卓然不群的秀木,高高挺立,绽放出缤纷的繁花。
鳞姬连忙偷偷挪到自己的位置,一路上挨了不少侍女的白眼。乐正补的座位就在夔姬后方,非常显眼。对面是颛顼、共工、禺强等僚臣的席位,而上方就设着苍天之岛的主人,东海之国君王少昊帝的玉座,五位身着各色锦衣的使者端坐在玉座帷幕下,那正是当年炎帝御前的五位宣旨御使——丹凤、青鸾、白鸿、黄鹓和紫鷟。
炎帝为至高天帝时,这五位御使的声威何等煊赫,如今却像内臣女官似的,卑微的侍坐在新主帘前。虽说仍任原职,他们的身份实际不比阶下囚好多少;然而即便如此,五御使却还固执地保持着故国的装束,其中黄鹓、青鸾两位女官将自己真身的翎毛饰在发髻间,努力的保持着最后的尊严。这位青鸾尤为年长,略显迟暮的眉宇间流露出的沧桑令人心酸。
鳞姬不忍熟视,慢慢转过头去,却看见承露台下一片羽翼翎毛闪光,羽衣的男男女女一看便是神农氏凤族余部。有些年幼的禽鸟还未获得人身,却已被剥夺了飞翔的权利,颓然栖息在珊瑚礁上。炎帝的子民当真全被拘禁在这里,身蒙国破家亡之辱,却还要强颜欢笑,庆贺统治者继位。
“不能哭!哭就是认输了,决不能哭!”看到这里,鳞姬顿时一阵伤感,几乎要掉下泪来,她却紧咬牙关抬起视线。一片幽蓝的光芒突然从下方照亮她眼底,鳞姬讶异地望去,却见昏暗的珊瑚之海上,临近苍天之岛的水面一片通明,如同亮起万盏银灯。她难以置信的揉揉眼睛,这才看清那是一团团迎魂火,几乎整片海的游魂都聚集到了岛下,随着潮汐荡动着,显得平和而安详……迎魂火明明灭灭的节奏,正是烟风的节奏!原来这些幽灵呼应着夔姬的乐声,恢复平静安宁的秩序,不再离乱飘摇——难怪乐正大典要在夜幕降临时举行,通过魂火的多寡就可以看出一位乐正能力,看她究竟拥有多少以音乐的柔性安抚鬼物,平息戾气的力量!
“真是壮观啊,虽然比不上先代乐正瑶姬公主,可作为一般乐正也算称职了,只是她辅佐少昊殿下就……”
“可不是!少昊殿下原是西方天帝,贵为黄帝嫡子,又继承了太昊伏羲氏之法则,所以才被特别从灏天城里请出来委以重任,到这东海管理废帝余部。自从先代乐正瑶姬失踪后,殿下一直独自支撑,现在有人辅翼,无论如何也算是好事……”聆听着悠扬的琴音,两位年迈的女官低声议论,但更多的人则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。
夔姬的乐音在众人的赞叹声中袅袅散去,这时御帘后传出一个碧玉般温润的男声:“夔姬乐正,您的烟风之声果然气品高雅,与众不同。您曾经与先代乐正瑶姬公主投契交好,蒙她秘传音律,若能听闻今日雅奏,公主她一定也会无比欣慰吧。”
“殿下抬爱。诚惶诚恐。”夔姬朝着御帘深深伏拜,颤声说道。此刻这端谨雍容的贵妇满面红晕,眼角竟隐约闪烁着泪光。帘后玉座中的果然是凤族新主——群鸟之王少昊。听说这位西方天帝素性风雅,却更有深藏不露的强大实力,鳞姬实在想不到他的声音竟如此清澈澄明。少昊依从古礼赏赐新任乐正一袭礼服,夔姬照例拜舞,那舞姿文雅高尚,迥异常人。
鳞姬正看得出神,却听少昊悠然道:“乐正补也不该让乐正专美于前啊。”见众人的眼光都看向自己,鳞姬这才意识到君王是在同自己说话。她慌忙站起身来,率性的举动又惹来侍女们的一阵嘲笑。
“是没有准备乐器吗?”少昊语调甚是亲切温和,随着一阵悉窣声,他从帘内推出一张蚕丝弦白桑瑟,那瑟毫无纹饰,通体却透出莹莹微光,瑟枘更如同熠熠生辉的明星,少昊轻抚弦索,吩咐道:“青鸾,有劳你将‘抱月’交给乐正补。”
青鸾接过抱月瑟,敛首走到鳞姬面前,近距离中两人的视线自然而然的相交了。不知为何,在看清鳞姬的那一刻,年长的女官差点脱口惊呼。她连忙用袖口掩住嘴角,眼光却再也离不开少女清妍的面庞。可能是被青鸾哀切悲凉的目光牵动愁绪,鳞姬倔强地别过脸不接抱月,也不击节,便曼声唱起一阕歌谣。这歌谣与《嘉禾》一样有曲无辞,优柔婉转的旋律淙淙流淌而出,像清冽的醴泉一样漫过整个承露台,将所有人都淹没在甜润的曲调中……不知从何时开始,天地间异样的明亮起来,高台下突然响起一片惊呼,男女老少骚动着纷纷向山崖边涌去,瞠目结舌地指着海面。原来此时整片珊瑚海上都铺满迎魂火,新的幽光还不断从海平线处汹涌聚集而来,完全没有停止的趋势,夜之洋亮如白昼,甚至比白昼更加明澈辉煌——受鳞姬歌声感染而聚集过来的魂火,竟比刚刚夔姬奏乐时还多!
仰望着高歌的鳞姬,青鸾慢慢退回座位,面色却越来越苍白,其他四位御使担心地屡屡回顾,却只听她从喉间缓缓挤出一句:“是《离鸾》……”
“《离鸾》?难道是《离鸾操》吗?”“青鸾御使说乐正补唱的是《离鸾操》?”四位御使顿时大惊失色,交头接耳地悄声议论,完全没有注意到御帘后面的少昊坐正身体,摆出眺望的姿势。
同样没有发觉的,还有沉浸在歌声中的鳞姬。唱到三四节时,曲风突然一变,转而哀婉缠绵;鳞姬的声音也凝涩凄清,恍若凛凛冰铺。这曲子并不适宜庄严的乐正大典,它是最亲近的人面临生离死别时的曲调,因为那悲伤无以言说,才不得不以歌代啸,长歌当哭。
就在这时,青鸾忽然离席而起,大声呼喊道:“错不了!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然而这后边句话却一下子哽在这位女官的喉间——电光石火间,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青影,蓦地刺入青鸾的咽喉!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,连承露台中央的鳞姬都浑然未觉,依然歌咏不辍!
青鸾颓然后倒,四御使慌忙扶住却已来不及了,她的身体竟在刹那间冰冷僵硬,无力倾侧着的咽喉正中印着一点猩红,六道冰裂纹正从那血痕中迅速蔓延开来,霎时布满她全身,裂口处依稀可见冻结的鲜血——青鸾体内凝起坚不可摧的寒冰,已然回天乏术!鳞姬此时才发现有些异样,而台下观看魂火盛景的凤族子民根本还未曾察觉。
“是曳影的伤痕!”最靠近青鸾的丹凤一见那六道冰裂就怒吼起来,“颛顼少主,你还有什么话说!”
曳影剑是颛顼片刻不离的武器,散发着连太阳都会冰冻的奇寒。传说北方天帝出剑的速度比时光还快,所以只能看见那神器的残影,甚至至今未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。不过曳影之伤极为特别,一看就能辨出——那是切开人身体的六道狭长冰纹,说不出的阴森可怖。
“你什么也不说,就表示伏罪吧!”怒视着冷笑的颛顼,年轻气盛的丹凤切齿道。话音未落,燃烧的火红翎毛就从他指缝间飞出,朝北方天帝激射而去。
火羽呼啸着,在半空中展开一扇炽烈的弧光,颛顼却不避不让,含笑凝视着扑面而来的危险。转瞬间一道墨黑的人影突然闪出,随着他迅捷有力地抬手,一面波涛之墙拔地而起,火羽与浪涛撞出一阵烟雾水汽,顿时高热全消;强烈的反弹力使失去法力的羽毛折转飞回,那不可遏阻的破空之势还是划伤了丹凤肩头。
丹凤御使还想再攻,却被沉稳的紫鷟一把拉住,这时波壁渐渐散去,只见身披黑色铠甲的禺强漠立在颛顼身前。
“气不过的话就去找别人吧!”颛顼稳操胜券地冷笑着,斜倚在几案上,“袭击我的话,禺强可不会坐视不管的,因为保护我是他唯一的任务……”正慢悠悠的说着,北方天帝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,惊呼着站起身来:“不要出来!青阳!”
随着他的呼喊。玉座前的帘幕猛地掀开了,被魂火照亮的夜之海天中央,刹那间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……此时的迷醉,霎时掩盖了片刻前的血腥恐怖——白金丝一样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扬着,御帘后走出的人抬起手腕轻掠遮挡眼前的乱发,那衣袖便如白踯躅花瓣一样盛开了;在鳞姬记忆中,除了下落不明的姐姐,再没见过这样的美貌,但此人不可战胜的强大力量却丝毫未被掩盖,虽然丰神像掠过海面的微风一样轻柔淡泊,但他那双藤色的眼睛却闪耀着深邃的冷火。这就是西方天帝少昊吗?他正是鳞姬初来苍天之岛那日,在破空巉岩上鼓瑟的白衣人啊!
“青阳,这里危险!”颛顼急切推开面前的几案,疾步走向少昊,却被对方凛冽的目光阻止了。风鼓荡起皓皓衣袂,仿佛随时都会带白衣的天帝高扬远走,这令颛顼更加不安的趋近,少昊淡然地后退一步,他的脸色有种不自然的病态苍白:“不要过来,你身上有血的味道,高阳!”
鳞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能目不转睛得凝视着彼此以名讳相称的天帝们,海风扬起少女斑斓的头巾,她与黑衣的颛顼,以及白衣的少昊彼此凝视着,仿佛整个承露台上除了他们,再没有别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