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公子,公子?”凌寒的呼唤声唤回了龙炎的思绪,他回头就见一个清雅的少年好奇的看着他,毫不掩饰那双眼睛里的清澈明透,聪颖温暖。
有这样眼睛的人容易执着于一样事物,但也会很简单的活着……
这是冰若曾经说过的话……
“公子,看起来晚辈该称一声前辈呢,”他很自然的笑着,虽然是浅浅的笑容却十分的和煦,“公子应该认识杨先生的,那么公子自然当得这‘前辈’二字。”不管别人有没有理解他的话,他还是解释了一下。
龙炎淡淡颔首表示礼貌,晶莹白皙的手端过少年沏的茶,啜饮了一口,颇为意外的盯着茶盅里漂浮的茶叶。
茶水色泽呈清淡的黄绿色,但茶叶却是地道的棕黑色,品来清香显然不是陈茶,何以……
“这是堂毅学长制的茶,我们都学过制茶之法,但只有堂毅学长制的最好,所以书院里的茶叶都是他的作品呢!”少年可亲的笑着说道,“你们一定很奇怪吧,天宇的茶都是极苦的,显少又这般上品的茶,其实也不奇怪的……我们平日受教的教材里又这些,大家学过也就会了。”
“这样的宝贝,为何不进贡于皇上呢?”龙炎似有若无的一笑,抬头看着眼前抱着托盘的少年。
少年一愣,触到那双完全看不到生气的无底眼眸时,心头竟是一悸……这双眼睛,真是空洞而又死寂,全然不似活人能够拥有的,只是为何……那里面的最深处写满了伤痛,那是无人能理解碰触的悲伤绝望……
先生曾说他是心底透彻明净,是世间少有的干净人,那么……他的判断应该不会错吧!这个人,二十出头的年纪,仿佛已经经历了整片人生一样……
“哦,”少年马上又露出了笑容,依旧和煦温暖,依旧纯粹而自然,“先生说,皇上喜欢皇后娘娘制的花茶,清香甘甜,又有纯净的天赐之灵,所以不用进贡给皇上的。至于其他的各宫主子嘛……说来有些不好意思,”少年尴尬的摸摸鼻子,继续道,“先生很倔强,说是那些主子根本是俗人,不懂得欣赏!”
龙炎有些喜欢这个少年了,他干净而纯洁,只不过……不太适合为官为臣。
其实这样的话,要是一般人才不会当着一个外人说出来,也就是他,能够不怕不惧,从容如斯。
凌寒看到公子听完这些笑了一下就失神起来,眉头稍微拧了拧。
棱角分明而清濯消瘦的脸突然垂了垂,细不可闻的说道,“是啊,最喜欢的就是她的茶了呢!”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龙炎忽而抬头,浅浅问道。
少年些微呆滞,他的声音……竟然如此的好听!
潺潺溪流一样,只是夹杂着一丝磁性,不是多么的天籁但就是很耐听!
“我叫……”少年回神正欲开口,就听到门外有个疲惫的声音响起。
有脚步声传来,随着的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,四分的临危不乱,五分的震慑威严,另一分的是实实在在的倦怠,“宁远,是什么人来了?”
“先生!”少年连忙奔出门去,恭敬的把杨韬迎了进来,“是位很有气质的公子呢,学生才与公子聊天来着。”
就算是与尊敬的先生说话,少年的语气里还是掩不去的笑意,平常的像和朋友对话一样。
“子游,我来看看。”龙炎依旧自顾自的坐着,只不高不低的说了句话,已然算是打招呼了。
杨韬闻言疾步进得厅堂内,旋即洒然笑了起来,本来急促的脚步也变得闲适慵懒,仿若一只散步的白鹤,可又拥有狮子的气势,让人一见便知非是一般人物。
“公子是来给书院题字吗?那子游可等待了很久了。”见到着月白锦袍的龙炎,杨韬已经明白了他是出来闲逛的,自然也就免去了君臣之礼,这也是他和龙炎暗中达成的默契。
凌寒无声的起身,站到了龙炎的身后,杨韬也不客气就坐在了凌寒方才的位置,招手让那个叫宁远的少年又沏了一杯,“宁远,去吩咐文房四宝,这位公子可是难得来一趟的主呢,不抓住了以后就没机会了!”
宁远虽纳闷也是笑着应声离开了,心头却对龙炎的身份猜测不已。
“这个少年不错,就是……没有‘争’的那颗心,凭气质秉性来看,并不适合为官。”龙炎望着那个离开的背影,淡淡的陈述。他的目光已然冷硬下来,笑意消失,只留下令人惧怕的凛冽和浑然天成的神子气息与地狱修罗之芒。
“嗯,我知道。”杨韬抿了茶,自然的望着龙炎,不曾多么的惶恐,只是余下多少说不出的无奈苦涩,天天面对一个没有心和灵魂的帝王,谁敢说是好事?
就算他给了无上的特权,也只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作出的一点点让步,也或许……不叫让步,只能称之为“随意的丢给”而已!
“我本就没有打算让他为官,只是他的聪颖好学是学子中少见的,以后可能会成为公子所说的……专业人才,况且他的执着又是很难得的品质。”杨韬抬手揉着两鬓,眉头使劲的扭在一起。
龙炎无关痛痒的开口,“累了?”
杨韬没有在意那些疲惫,只是黝黑的瞳眸中越发的幻化出无尽的光彩,“没什么,比起那些书册,就算不眠不休看到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“我没想到……这些年看过的书,走过的路,知晓的事竟比不上这最近三个月看到的这些书册,那些都是多么珍贵的财富,如今……我不得不佩服你了!”杨韬兴奋的站起来,在厅堂里边走边说,神情仿佛是遇到了多么美妙而又不可思议的事。
龙炎听着,并不做声,心底却逐渐逐渐的疼痛起来,一阵阵的钝痛,没有停止迹象的横行……当初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?只是……他却是从来没有珍视过那些书册上所说的学说,知识!甚至……可笑的他还不将她当初的用意真正的放在心上过……
总以为还有一辈子的世间,总以为过了今日还会有明日,总以为就算自己假装不懂,她也会在以后细心的解释给他明白,哪曾料到……以前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那么的珍贵无比!!
只知有国,不知有身,任凭千般折磨,益坚其志
先其所忧,后其所乐,但愿群才奋起,莫负斯楼
一帮学子都围观在先生的书房外,而书房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就在书案边站着,他身着月白的锦衣,气质如九天神子般高华出世,犹如脱离出整个世界,自成一体!却偏偏在他用笔苍劲中又多了几分地狱修罗般的嗜血气息,奈何……他竟然将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融合的何其完美……
他的头低垂着,眉眼间有几分世间难寻的清逸,棱角分明而偏为清瘦的容颜不是俊秀的多么无与伦比,但就是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久久被吸引,他的薄唇淡淡的抿成一线,看不出一点弧度,眼睛被遮掩住了,看不清楚,可每个人都能笃定,那双眼睛一定是世间最美丽的创造。
“将此装裱后悬挂在书院门口,没有横批,”龙炎写完搁笔,冷淡的口吻嘱咐杨韬,顿了顿又道,“她给的,没有横批。”
这……算是解释吗?
杨韬在心中苦笑,每次吩咐他什么事,龙炎总要加上这么一句:这是冰若说过的!或者……这是冰若曾经的意思;又或者如今天这般的:这是冰若给的!
“公子,该回去了。”凌寒单一的声线穿透空气,上前扶了龙炎的手臂,从刚才开始公子的脸色就有些苍白了,恐怕又是想到了以前的什么事,所以……
龙炎颇为虚弱的点点头,向外走去。
“云公子,不知……可否一见各位学子?”杨韬试探的如此冲龙炎的背影扬声。
月白的身影一顿,回首了然的看着杨韬,也没有开口,只是算是默认的低了低头。
“诸位学子,这位就是书院的院主——轩若公子,姓云,名轩……”杨韬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议论中,再也没有高起来。
“原来他就是院主?怪不得……”
“先生看来是他的好友呢,那……院主以后会不会常常来书院啊!”
“是啊是啊,要是院主常来的话,我们也可以向他求教学习。”
“你不说我都忘记了,先生不是说过吗,我们学的那些都是院主教他的呢!”
“院主真厉害,懂得那么多!”
……
……
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,龙炎只是默默的站立在那里,纵然周围有好多好多的人,他也是显得那么孤单寂寥,生生的独然世外,只是无喜无悲的看着一切……
“院主,呃……云公子,这样称呼您可以吗?”有个学子朗声开口,立时所有人都停下了议论,只是仰慕的看着龙炎。
凌寒眉头轻轻一蹙,小心的站在了龙炎身后。
杨韬沉默的看着处于人群中也依然单薄唯一的颀长身影,心底叹息了一声。
“你们叫我轩公子就好。”龙炎忽而抬头,唇边扯出一抹淡笑,只是眼底依旧空洞死寂。
宁远有些纳闷的问道,“那为什么你要说你是轩若公子呢?你的名字里并没有那个‘若’字,不是吗?”
气氛顿时有些僵硬寂静……
凌寒眼中一沉,似乎溢出些杀气来;杨韬也是目光一凛,黝黑的眸子精芒忽闪不定;而其他在场的人,似乎是在等待着龙炎的回答,全然不知宁远的话,和他们心中的疑问已经触及了什么样的疼痛。
“内子名冰,小字乃若,因此……”龙炎如是轻语,脸色却全都惨白了个透顶,“书院是内子提议的,所以我不可以忘记她啊!”
简单的话语,状似轻松愉悦,却只有杨韬和凌寒明白,那是这个帝王悲痛万分中的绝唱,用一切别人不易察觉的轻松掩饰住那些真实。
但是,很累啊!累到窒息毙命了呢!
“那……云夫人一定也是学识渊博了吧,不知院主公子可否让我们见见夫人呢?”有学子好奇,其实是震惊多些。
就目前的封沉大陆而言,最为厉害而声名远播的女子要属当今圣上的皇后——上官冰若了!可惜……皇后娘娘目前病重,又怎么会……唉!
“内子去了很遥远的地方,短期内都回不来了呢!不过……她倒是说过一段话,我可以转述给大家听听的。”龙炎微仰头看向门外的天边,眼中缓缓流溢出满满的思念。
“轩公子请讲!”立刻有人急切的催促起来。
龙炎回神,眼底流露出深深的眷恋和痛楚,只是唇形却动了起来。
“昔闻地广者粟多,国大者人众,兵强则士勇,是以泰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大;海河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。王者不却众应,故能明其德。”
龙炎停了一会,看着大家正在细细理会其中的含义,又接着开口。
“内子还说,‘好民之所好,恶民之所恶,天下共举,依然辞让,仆人之出,天下庆幸,此为帝道也;一心行仁,泽及百姓,万国景仰,莫不愿为其民,征伐一地,多地盼王师,此为王道也;修刑厉法,富国强兵,使民怀刑畏威,以法服人,此为霸道也。’”惨白的脸色渐趋恢复至苍白,他见众人皱眉思索的样子,才继续道,“如今鸿鹄书院的目的,就是为以后的天宇而努力,就看大家愿意让皇上实行什么样的‘道’了!”
“内子当初也是因为这样的初衷,才定下了要创办鸿鹄书院的计划,我相信,大家在杨先生的教导下,也会成为日后天宇的人才,这样……我与内子的心思也就不会白费了。”龙炎指指桌上的那副对联,轻轻开口,“这个是我与内子送与诸位的礼物,希望大家在此积极进取,努力求学,以后都能在各个方面为天宇的将来谋划一番。”
“公子,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啊!”有学子年龄较长,竟就感慨出声。
龙炎僵硬了身躯,兀自沉默下去。
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!
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!
“轩公子,我看你也累了,不如进后堂休息一下,如何?”杨韬适时出面,他毕竟是知道那些事的,自然也知道现在的龙炎……根本就是在借着他人给的借口,再一次的把那些记忆深处的画面在一遍遍更深刻的刻在脑中罢了,却在铭记的同时,痛得越加彻底!
真是天下最大的笨蛋了!!!
封沉1805年七月底,翰轩帝的子女逐个出生,继二皇子出生后,后宫中有嫔妃诞下公主一名,取名:若娴,而后又诞生了一位皇子,取名:忆峥,直到……这一年的年尾,翰轩帝除过长子外共有了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。
最小的一个公主是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的,名叫:若嬛,是瑾妃所产。
当然无一例外,所有的皇子公主出生时,都是太后楚筵汐前后忙碌的,作为父亲的龙炎甚至连孩子都不曾看过一眼。
后宫的诸多事务,都委任给了瑾妃处理,而从那时起,天宇的后宫对于这个帝王,似乎早就是形同虚设了!
不踏足,不关心,不提及,更不会瞥过哪怕一眼!
就是太后楚筵汐也没有任何的办法。
但意外的是,就在小公主若嬛百天之时,龙炎匆匆看过那个孩子一眼,就再也没法漠不关心了!
那双小小的眼睛,里面闪烁的神光是多么的像那个人啊!
慧黠顽皮,又不缺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……
或许也是因为这样,在所有的子女中,只有这一位公主还算能看到过父亲的模样,被他时而的关注过。
忆峋一直都跟在楚筵汐的身边,生活上倒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,就是……他人对其言语上的鄙视轻蔑屡见不鲜,纵然有太后呵护,也还是受尽了宫中所有人的嫌恶……
而在这时,天宇的一切似乎都如春天的嫩芽一样,茁壮成长起来。
政治逐渐清明,百姓安乐,生产进步迅速,短期内的国库税收,虽然没有改变原来的抽税份额,却也是直线上升,商业也繁荣活跃起来,民风也开始逐渐趋于开放化,尤其是在学识的发展上,更是遥遥领先于其他任何一个国家……这些都是在封后大典后渐渐出现的效应。
一时间,天宇的百姓都说:若没有宁鸢皇后,就没有现在天宇呢!
封沉1805年,就在这样的变化中悄无声息的度过了,却无人知道,为这一切付出莫大牺牲的人,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,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,沉沉的呼唤着他们口中的皇后娘娘——他的妻子,他的至爱!
漫步在天宇裕陵都的街头,那个颀长单薄的身影静静的矗立,脑海中却回响起奇异的曲子……
我愿为你变成蛾变成蝶变成飞鸟
我飞向你生生世世暮暮朝朝……
冰若,快回来吧!
冰若,我在等你,一直一直的在等你!
冰若,我爱你!
——————似忆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