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七
虽然张老师说要叫校长批准给杜玉梅免除学费,可她连等了好几天也没见他来告诉她一点儿好消息。学费不能免,家里又没钱交,那就没法自己去学校——若要硬着头皮去,那可能会有些老师不给她上课,同学也会耻笑她。父亲很反对,她自己也很畏缩,于是她就只好先矬学在家了。
这一天杜玉梅捧着一桶衣服去河边洗,一群妇女、老太婆已先蹲在那水边洗着了。
见她也来洗,杜源宗的老婆问她:
“听讲你不读书了是吗?”
“是,没读了。”
她声音低低地回答。
“我说不读也好,女孩子读书是白花钱。”杜源宗老婆说,“你看你读了那么多年书,又有什么用呢?”
“读到高中毕业就不同了,我是连初中也没读完就不再读,所以没有用。”
杜玉梅说。
“那也是一样,读到高中毕业也没什么用。”
杜源宗老婆又说。
“象钱新莲,她不是在外边大城市里工作,每月有钱拿回家吗?”
杜玉梅再说。
“她那不是读到高中毕业,是读了大学。”
“读到大学当然更好。”
“读大学哪那么容易。没有靠山、没有人帮,谁让你去读?而且我们农村人穷,莫讲大学,就是高中毕业又有哪几家的女孩子能读到呢?”
钱青霞插嘴。
“就是,莫讲大学、高中,就连读完小学的女孩子也没几个哩。”
杜源宗老婆又说。
“所以我说,农村人没钱,还是莫让女孩子去读书好,浪费钱,划不来。”
杜丽鹃也说。
杜玉梅停嘴了。跟这群妇女、老太婆怎么说呢?说了也没用,她已经没福气再读书了,不说也罢。
当晚杜玉梅家吃完夜饭后,杜玉梅在灶屋里烧着洗脸水,杜水柱和杜玉蓉在堂屋里做着功课。这时屋外有人声,是满好听的女人声。杜水柱走到窗棂前,眼睛往外望,没见到是哪个女人。
他心里想:这是不是钱新莲经过窗外这条村巷呢?村里的女人他虽然不是个个都很熟声音,但一般还是比较能听得出来的,只有这个女人——年轻的女人的声音听不出来是谁,而它又很好听。
那女人竟走进了他们家来。她的到来使原本显得有些阴暗的杜水柱家,立刻变得明亮了很多——原来真的是钱新莲。
“你到我们家来有什么事儿呢?”
那时杜壮平正坐在门口抽旱烟,一见她就好奇地问。
“我听说玉梅妹停学了,是吗?”
钱新莲问。
“是,没钱读,没办法。”
杜壮平回答。
“学校没得免学费吗?”
“免不了,张老师来说过一次,可过了好几天了,他也没再来叫玉梅去上学。”
“既然这样,那我这儿给你们一点儿钱,你们让她去读吧。”
“你给我们钱?”
“是。”
“那怎么行,你们家也不是很宽裕。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。”
“没关系。大家邻里乡亲的,能帮就帮一下吧,帮不到那才说没办法。”
钱新莲说着,就把钱掏了出来送到他面前。
他正想推拒,这时住同巷的杜克俭走了过来,开口道:
“是不是有钱给,我有没份啊?”
“这是新莲拿给玉梅交学费的钱,不是拿来用的。”
杜壮平阴沉着脸儿说。
“就算不是拿来给玉梅交学费的钱,也不会给你。”
钱新莲带厌恶地作补充道。
“呵,呵,有没搞错,连我也不给,我就这么差劲么?!”
杜克俭打哈哈地说着,走回了屋去。
“这个二流子,就是这么厚脸皮,谁的钱都敢讨。”
杜壮平说。
“就是。”
钱新莲道,也准备告辞离去了。
这时杜壮平喊住她问:
“新莲,你这样给钱我们,有没告诉你爸你妈他们啊?”
“没有,他们不用知道,你们也莫告诉他们。”
新莲说。
“可这事儿已经让杜克俭知道了,他会到处传的,要叫他去告诉你爸你妈他们……”
“这个……”
“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。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,但钱我们可不能收啊。”
“你们一定要收,干啥不收?”
“我怕你爸你妈他们会骂你啊。”
“不会的,他们不会的。钱我不能再拿回去。我爸我妈他们没什么关系,要是他们不高兴,我会做通他们的工作的。”
“你爸你妈可能没什么关系,但是你爷爷……”
“他也不会有什么大要紧的。他那个人外表上不大爱说话,但心里头却常比别人还热着哩。”
“这个……”
“不必这个了,你就安心把钱收下,让玉梅妹好好再去读书吧!”
“好,好,谢谢你,谢谢你。”
“不用谢。不用谢。”
钱新莲说完,一甩头发,然后笑着离去了。
“新莲人真好,人真好,不只样貌长得美,心也很美哩。”
杜壮平望着钱新莲出去的背影,由不得发出感叹。
这时杜水柱凑前来问:
“爷爷,新莲姐给你多少钱?让我看看。”
“不许看。这些钱够你姐去学校读书,多也没有。”
杜壮平挥着手说。
他赶快把钱收起来,放进自己卧屋一个隐藏的地方,谁也不让找到。
可是他第二天早上起来,想要叫孙女儿杜玉梅拿钱去交学费时,却发现那钱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。
该死的小陆,一定是他偷钱去买酒喝了!
杜壮平一看到钱不在,立刻就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,蓦地窜起一股火,高声喊:
“小陆!小陆!你快给我死进来!”
可他连喊了数声,整个屋里也没有儿子的回声。于是他便气冲冲地跑出去四处找,可屋里屋外都找遍了,也不见他的影儿。
“这是玉梅读书的钱啊!这是玉梅读书的钱啊!你竟也敢偷,你这个良心给狗吃了的东西,你还是不是她老子,你还是不是人啊?”
他又在屋门口连喊了数声。但整个巷子里除了他悲凉的喊声之外,就再没有其他声音了。他想到儿子买酒一向都到钱成相的代销店去买,便不能耽搁了,赶快就向那儿赶去,心想赶得快可能还可以把那钱追回来。可是到了钱成相的代销店,他向钱成相询问,钱成相却说杜小陆今早上还没到他这儿来哩。
那就只好等了,可是等了一上午也没见杜小陆的影儿。中午杜小陆没回家吃饭,晚上也没回家吃饭,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从外边回来,可他已把偷的钱全花光了。
玉梅急得直哭,跺着脚叫:
“你赔我钱!你赔我钱!我要读书啊!”
“没钱,没钱了,你读……读不成书了。”
杜小陆身子哆嗦地站在那儿,讷讷地道。
“你还有脸回来!你这个该死的败家子!”
杜壮平抓起棍子就抓他打,一边打一边痛骂:
“女儿读书的钱你也敢偷去买酒喝光!你还是不是人!你还是不是人!”
他因为太用力,打得太狠了,竟差点儿把杜小陆的腿打折。